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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百家]《世说新语》中的清谈

作者:小梦 来源: 网络 时间: 2024-01-23 阅读:

【-文学名著】

《世说新语》中的清谈

静玄子

《世说新语》主要记述东汉末年至东晋年间名士文人的言行风貌,反映当时的社会政治情况和士大夫阶层的生活。其中关于清谈的记载很多,可以说清谈正是名士风度的标志之一。本文拟通过对《世说新语》中清谈的梳理,从一个侧面展现所谓的魏晋风度。

1、清谈之含义

首先提出的问题就是什么是清谈。清谈,在《世说新语》中称为清言、谈玄、共论、共谈、讲论等,内容主要是玄学,反映了当时上流社会流行的研讨辩论的风气。

清谈起源于东汉的太学清议。它是在东汉的桓、灵之世产生的。当时皇室腐朽,宦竖擅权,致使朝政日非,生灵涂炭。《后汉书》卷六七《党锢列传》对清议的时代背景有这样的描述:

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

可见当时清议是以品评人物,议论时局为主。但到了晋以后,情况却不同了。像鲁迅先生指出的:

这种清谈,本从汉之清议而来。汉末政治黑暗,一般名士议论政事,其初在社会上很有势力,后来遭执政者之嫉视,渐渐被害,如孔融、祢衡等都被曹操设法害死。所以到了晋代的名士,就不敢再议论政治,而一变为专谈名理。清议而不谈政事,这就成了所谓清谈了。但这种清谈的名士,当时在社会上却仍旧很有势力,若不能玄谈的,好似不够名士的资格;而《世说》这部书,差不多就可以看做一部名士的教科书《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第二讲《六朝志怪与志人》

东晋以后,不做文章而流为清谈,由《世说新语》一书里可以看到《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可见清谈既可以全身避祸,又是名士风度的象征,可以借此提高身价。而《世说新语》就是这样一部“清谈士全集”陈寅恪语。

2、清谈之内容

清谈的内容和范围颇广,共同特点是远于人事,作抽象的思辨,这和儒家的务实精神大异其趣。具体而言,主要有以下几类:

1有关三玄

所谓三玄,指《易》、《老》、《庄》。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庄、老、周易,总谓三玄。”

提到《周易》的地方有:

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以一卦为限邪?”文学29

桓温讲周易,每天说一卦。简文帝对这种做法表示不满。他认为卦有难易之分,不应该做机械的规定。从这一则记述,可见当时讲论《周易》风气之盛。

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即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孙粗说己语,亦觉殊不及向。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抚掌而笑,称美良久。文学56

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郑玄《易赞》。孙盛在这里即持“变易”之理,却不是著名辩论家刘真长的对手。

殷荆州曾问远公:“易以何为体?”答曰:“易以感为体。”殷曰:“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远公笑而不答。文学61

这里以阴阳感应来解释所谓易体,带有玄学色彩。远公的“笑而不答”甚至有些像后世禅宗的风度。

关于老庄的讨论则更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清谈正是以老庄为本,儒学、佛学在当时都打下了老庄思想的烙印。从文学创作上也可见其影响,所以有如下的批评:

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钟嵘诗品总论

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单乎此。《宋书》卷67

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物之志,崇盛忘机之谈。《文心雕龙·明诗》

《世说新语》里很有一些为老庄作注的记述:

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见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文学7

何宴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文学10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文学17

王弼老子注、郭象庄子注流传至今,其他淹没无闻的注本当复不少。

也有关于当时人读老庄的记载:

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文学63

诸葛宏年少不肯学问,始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王叹曰:“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宏后看庄、老,更与王语,便足相抗衡文学13

庾子嵩读庄子,开卷一尺便放去,曰:“了不异人意。”文学15

第一则说明道德经是殷仲堪的日常读物,第二则讲诸葛宏读老庄以后谈锋大进,可见老庄是当时人清谈之本;第三则讲庾子嵩不读庄子,正反衬出读庄子的人之多,因为他的异类行为,被记述下来。

不读老庄的也因为言似老庄获得赏誉:

人问王夷甫:“山巨源义理何如?是谁辈?”王曰:“此人初不肯以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往往与其旨合。”赏誉21

如果是能言老庄的,就会因此得到极高评价:

郭子玄有俊才,能言老庄,庾尝称之,每曰:“郭子玄何必减庾子嵩!”赏誉26

对于《老子》的讨论,集中在“有无之辩”:

汤用彤先生说:玄学者,辨有无之学也。《汤用彤学术论文集》可见有无之辨是魏晋玄学的主要内容。有无之辨涉及宇宙本原问题,是玄学之本。关心宇宙本原是哲学思考深入的表现。

王辅嗣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文学8

从这一则可看出当时一般人信奉老子以无为本的宇宙观,所谓“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德经》40章。这里何晏未必真的认为孔子比老子高明,可能只是在言辞上标新立异。

也有标举“有”的,如裴頠:

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唯王夷甫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文学12

裴頠之后,又有郭象的“无无论”。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四册

《庄子》是当时最热门的读物,《世说》涉及《庄》理最多: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文学32

支道林作为和尚,能另立新解,可见其对《庄子》造诣颇深。这里能看到佛道的融合,可以说,在当时即使是佛教徒,如果不懂老庄,也难在上层社会立足。

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流连不能已。文学36

王逸少本来是反对清谈的,也不禁被支道林的才藻吸引。而支讲论的正是《庄子》。

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谢顾诸人曰:“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鱼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凝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文学55

名士雅集而讲论庄子,也是当时习以为常的事。

羊孚弟娶王永言女,及王家见婿,孚送弟俱往。时永言父东阳尚在,殷仲堪是东阳女婿,亦在坐。孚雅善理义,乃与仲堪道齐物,殷难之。羊云:“君四番后当得见同。”殷笑曰:“乃可得尽,何必相同。”乃至四番后一通。殷咨嗟曰:“仆便无以相异。”叹为新拔者久之。文学62

这则是讨论《齐物论》。

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文学16

这则是论《庄子·天下篇》“旨不至论”。

老庄在当时既然有这么大的市场,那么佛学、儒学受到其影响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个时候名士们喜欢的一个论题就是“老庄与圣教异同”: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于一!”遂相与为友。文学18

阮宣子居然凭借三个字得到了官位,这就是著名的“三语掾”。他认为儒道是相通的,正符合当时的思潮,难怪因此有官做。阮宣子也算是高明的投机者了。

《世说》所载的喜言佛理的玄学家有谢安、殷浩、孙绰、孙盛等;所记僧人,据汪藻《世说叙录》卷目所列,有支道林、竺法深、僧意、佛图澄、尸黎密高坐道人、康法畅、康僧渊、提婆、道安、慧远等十九人,佛理涉及“三乘”、《小品》、《维摩诘》、《阿毗昙》等。可见兼通佛道的名士不少。

2有关三理及才性四本

所谓三理,是指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和《养生论》,欧阳建的《言尽意论》。

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文学21

嵇康《声无哀乐论》认为“声音”和“哀乐”是两种不同的事物,名实有别,“声音”为客观事物,“哀乐”为主观情感,“哀乐自当以情感而发,则无关于声音”。《养生论》提出“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的观点。还说:“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必有矣。似特受异气,秉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认为神仙实有,但一般人达不到。认为“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提出养生的重要。

欧阳建的《言尽意论》提出“夫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名不辩。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不得相与为二矣。苟其无二,言无不尽矣”,发展了《周易》的“言不尽意”论。

关于才性四本,据《魏志》记载:

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文多不载。《世说·文学》刘注引《魏志》

可惜各派具体的言论没有流传下来。钟会综论了这四种理论,撰成《四本论》。《世说》也有记载:

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文学5

专精才性四本的《世说》中提到殷浩:

殷中军虽思虑通长,然于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若汤池铁城,无可攻之势文学34

支道林、殷渊源俱在相王许。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辄远之;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场,安可争锋!”文学51

殷仲堪则以不解四本为憾:

殷仲堪精核玄论,人谓莫不研究。殷乃叹曰:“使我解四本,谈不翅尔。”文学60

3、清谈之评价

清谈在当时自然是评价颇高,看看《世说》政事门的简略和言语、文学、赏誉门对清谈记述之翔实,就可以知道。魏晋时崇尚老庄思想,讲究无为而治,不以能吏为尚。王导的话就很有代表性:

丞相末年,略复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政事15

王夷甫更是以清谈为天下所宗。手挥麈尾,侃侃而谈,丰姿秀美,论辩精彩,这是当时大多数人向往的境界。

不过也不是没有不同的声音,政事门中也记述了不喜清谈的实干家,如何充。王羲之对清谈也有所批评: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费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言语70

后世则一般持批评态度,说“清谈误国”,这就有些矫枉过正了。平心而论,清谈虽然导致浮文妨要,不理实务,但不能把晋亡的责任全推在清谈上。

在国家危急的时候,清谈受到更激烈的攻击。如宋南渡之后,诗人陆游、词人辛弃疾都写下了指责清谈的作品:

夷甫诸人骨作尘,至今黄屋尚东巡。度兵大岘非无策,收泣新亭要有人。薄酿不浇胸垒块,壮图空负胆轮囷。危楼插斗山衔月,徙倚长歌一怆神!陆游《夜登千峰榭》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沈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辛弃疾《水龙吟》

但这里更多的是借古讽今,隐晦地表示对当权派和时局的不满。

在主张经世致用的学者眼里,清谈也是被抨击的: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君而入于禽兽者也。《日知录》卷13“世风·正始”

余嘉锡先生赞同顾炎武的观点,他作《世说新语笺疏》正是处于抗战时期,当时更需要激扬民族大义的议论。

但是任何事都有两面,我们不能因为清谈的害处将其一笔抹杀。清谈之风的盛行在当时有利于政治稳定,调和矛盾。东晋在北方征战杀伐不断的时候保持了相对的安定,清谈应该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清谈本身也有其审美的价值。魏晋人轻裘缓带、挥麈闲谈的风度,论辩叙致、辞令声调的优美,千载以下,仍让人想望不已。

清谈对我们最大的贡献乃是在哲学史上,如冯友兰先生指出的:

玄学的辨名析理完全是抽象思维,从这一方面说,魏晋玄学是对两汉哲学的一种革命。研究中国哲学史的人,从两汉到魏晋,觉得耳目一新,这是因为玄学的精神面貌和两汉哲学比较起来,完全是新的。……在中国哲学史中,魏晋玄学是中华民族抽象思维的空前发展。《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四册

玄学是清谈的主要内容,清谈正是推动玄学发展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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