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恩难忘
“远行难忘师恩,归来还是少年。”母校无锡市八中办命名六十周年校友会,老同学发来一堆照片,不知哪个年级的同学扯出这样的横幅,让人泪眼婆娑。
转眼离校已三十九年,我猜,那些同学定是和我一样,高考后便离了故乡。
一张一张地细看去,头一个认出的老师,是我文科班的班主任李进。当年,我的录取通知书就是李老师送来的。
李老师骑个自行车,到了门口先捏闸,“费伟伟,录取通知收到没有啊?”
“没有啊,李老师。”我以为是邮递员送,也没想起去学校打听打听,家离学校其实就一里地。
“噢,那你过来看看这个是不是呀?”李老师这才停好车,慢悠悠地拉开黑皮包拉链,掏出一个写着“山东大学”字样的大信封。
“李老师太好玩了。”老师走后,我妹说,语气里满是崇敬。
确实,李老师是教语文的,说话风趣,上课你不会走神。他又是班主任,我们自然格外认真,春风化雨,潜心入脑。可或许风趣的人骨子里总有几分散淡吧,他对我的作文总是泛泛表扬多,点穴敲打少,即便敲打,话里也漾着笑。
内心其实是很渴望老师对自己严一点的,所以特别感激的是一个常常敲打我的老师——钱高燕。
钱老师教历史,文学方面造诣也很深,那时便已涉猎散文创作。望着变成铅字的“钱高燕”三个字,当学生的心里不知多崇拜。钱老师常主动要我的作文看,直率批评——我上大学后她也常这样。记得有一次上历史课,我奉命抄黑板,抄完发现,钱老师坐在我的座位上,正看一篇在起草的作文,拿笔写写画画。
我那时作文有两大毛病,一是谋篇学报上一些文章,八股,俗套;二是用词喜欢花拳绣腿,看到个漂亮词、句就激动地抄下来,作文时不管不顾往里填,北方人说话——爱嘚瑟。
这毛病小学时就落下了。二姐那时上中学,班上同学好的作文有时会带回家,我也赶紧往上凑。有篇文章开头一句——“在这春暖花开、山花烂漫的季节”,啊呀美死了,赶紧抄下来。初夏,我们组织学农劳动回来写作文,我就当宝似的把这话写上去。
讲评时老师问了,“费伟伟,你在哪个地方看到"山花烂漫"了?我们这一路上哪里有山呀?”
教室是水泥地,上哪儿找地缝啊。男生笑得打嗝,女生花枝乱颤。臊得我脸腾地红了,赶紧抢过来把本合上,不让邻座闻言笑着探头的女生看。
落了根的毛病要改,就得“棒喝”。远行的路走越长,越明白这样的“棒喝”多珍贵。
事实上,“棒喝”只针对我。对别的学生,钱老师总是笑笑的。
钱老师个不高,圆圆脸,戴副眼镜,善模样儿;说话慢慢的,带点常熟口音,比无锡话多了几分软柔。课堂偶起嘈杂,钱老师只是止语,沉默数秒,课堂便渐渐安静,从未见她课上发火呵斥过谁。
而同学们敬重钱老师,并非人善不欺,实在是课讲得好。历史要记的内容本来就多,迎高考又加了不少,每堂课都是“填鸭”,钱老师却把我们这群饿鸭填得嘎嘎欢叫——她总是把那些生硬的知识点还原成一段鲜活的历史,有时甚至给人听书的感觉,“课堂上安静得能听到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那时做作文常喜欢这么写。这个说法好像让人感觉有点夸张,尤其在我们那个教育拨乱反正的年代,但印象中这样的场面还真切记得。
比如有一次讲清朝什么事,钱老师提到《红楼梦》。不知怎么话头那么一转,就从宝玉、黛玉说到男女爱情。啊,爱情!那时爱情两字像炸弹,对于中学生,可是不能触碰的禁区。学校组织看个电影,如果出现男女拥抱的镜头,电影院里会掌声、跺脚声、口哨声山呼海啸。
都是老大不小、踩着青春起跑线的人了,然而,师恩难忘,男女生之间森严大防,互不理睬,更不往来。不少同学是自小学一年级就坐一个教室的,有的还是街坊,小时候去家里串门是常事,而现在都像路人似的。啥原因?青春期呀。刻意的不理不睬,特别的杏目圆睁,永远高傲地对你一瞥,也许背后藏着惊天秘密。所以,当钱老师像知心大姐姐似的在课堂上讲起这个让少男少女都心头如小鹿乱撞怦怦直跳的话题,个个如饥似渴,恨不得眼睛能当耳朵使,能不安静?
好老师的标准是什么?标准无数条,其中一定包括这样一条,就是既要能扣着课本,又要能跳出课本。钱老师不仅是跳出课本,可以说是从“课本”跳到了“人本”,从传授知识到传播文化。令我至今铭记的还有一条,就是她以自身行动给我们的感动和感召。那一年,我们是高考,钱老师也在考——考研,考南京师范学院研究生。
那年钱老师已三十八岁,体质差,血压高。在家,上有老,下有小,女儿还上幼儿园;在校,任教研组长,比一般老师工作更重,压力更大。她还是无锡市高中历史学科的领军人物,有好几次,我奉她之命上钢板刻蜡纸印讲义,再把那些油印品送其他中学。
考研比高考早,钱老师因备考,有几堂课没来上,让我们自习,或者发试卷以赛代练。她对此很不安,一直说高考前要再加课帮我们把重点拎一拎。那天,离正式高考还差几天,钱老师专程赶来给我们“拎一拎”。可是,学生们在哪儿呢?我们早放羊了,教室里跑得没剩几人。这一下钱老师发大火了,气愤满膺,拍桌咆哮,声震屋瓦。
常熟钱家书香女,也效河东狮子吼?!我目瞪口呆。
那是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钱老师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