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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王维的《渭城曲》

作者:小梦 来源: 网络 时间: 2024-05-02 阅读:

  看了电视剧《白鹿原》,被其一情节所累,反复思忖,不得甚解,辗转反侧,难舍昼夜。

  剧中人物朱先生一介书生,为避免西安一城生灵涂炭,赤手空拳,独踹清营,冒死规劝二十万清军统帅方升罢战退兵,何等胸襟?何等气概?

  双方会晤前夜,面对营帐外悬挂的此前充当说客的两颗人头和帐内案几上丰裕的酒肉,生死难料,甚是凶险。朱先生强作镇定,多次吟唱王维的那首《渭城曲》,还教随从的小舅子白嘉轩反复朗诵,以壮胆色,一番惊心动魄,终成善果。

  嗣后,白嘉轩遭遇牢狱之灾,行将罹难,又是靠这首《渭城曲》,让他峰回路转,去死返生。

  就剧情来看,《白鹿原》原著者陈忠实先生,并没有赋予这首诗新的特别的含义,诸如“暗语”、“约定”等等,再读王维的《渭城曲》,剧情的发展,均是依各当事人对此诗原有涵义的理解而延伸。

  这首我们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边塞诗,到底暗藏着什么玄机、蕴含着什么高深莫测的大智慧被我们所忽略。真的如禅语一般,有这样大的魔力?居然能让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已故的陈忠实老先生故弄玄虚,还是他确有过人的见解?

  再读读这首诗吧,“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首诗因被历朝历代许多人谱曲吟唱,故名称很多,又叫《送元二使安西》、《赠别》、《阳关曲》、《阳关三叠》。

  仅从诗文文义来理解,其实很简单:渭城(今咸阳)早晨一场春雨沾湿了轻尘,青青的旅店周围柳色格外清新。再干一杯饯别酒吧,你要西去的阳关(今敦煌)不会有老朋友了。

  这是一首感慨朋友离别的佳作,每每读来都让我频添几分伤感,几缕追忆。

  大学毕业即将分别的前一晚,几位挚友倾囊而出,相邀聚于酒吧,把酒话别,有依依不舍,有慷慨悲歌,也有志行高远,豪情万丈。酒足饭饱之余,连平日一向“精于行,讷于言”的高澜也要现场赋诗。他在那里“啊!啊!啊!……” 大家也静静地,被他吊着胃口,可是, “啊”了半天没啊出个名堂。

  高澜固然“讷于言”,但不至于如此不堪,只见他手摇腿晃,看来醉翁之意并非完全不在酒。如若平常之日,讥讽嘲弄会全砸在他脸上,但在那晚上,没有。每个人都是兄弟,即使以往有过什么小过节,也如白驹过隙,不值一提。

  张生端着酒走过去,念着“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要与他喝一个,这下可能给他开了窍,既然“啊”不出来,也可借用古人诗句遣怀助兴嘛!

  高澜拉着张生的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他真哭了。把情人间的离情别意倾洒在哥们之间,虽不合理,却合乎情。

  我不太适应黏黏糊糊,附和一句“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接着,一群酒徒开始诗词联句,的确搬出不少古人的离别之作,当然,尽是路人皆知的大路货,没啥新鲜,唯有陈小毛的一句“醉意灯红男子汉,关山各渡万里涯”,大家不知出处,原来是他的即席之作,既切合场景,又不失古人之风,而且令人振作,所以记忆犹新,多年后,我也感慨胡诌道:“莫愁知交半零落,初逢人物有知音”。

  陈小毛是我们中间的才子,他的博客里没有转载过一篇别人的东西,全是他自己的思想,每一道都是硬菜。

  二十八年过去,弹指之间,朋友毕聚难再,活跃的不过三五个自鸣得意者,其余的大部分沉入人海,偶尔探头水面,也是擦肩而过,无暇问及,依然是那几个喜欢“仰泳者”代为传语平安。

  至于我,知天命之年,仍然困惑不已,疲于奔命,闲暇之时就寻佛问道,攀缘老庄,混迹于故纸堆中,欲求慰藉,却难得其所。

  朋友离别,本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我总觉得古文人于此道有些惺惺作态,搔首弄姿之嫌。什么“婉约”,其实就是“作妇人状”。

  再读《渭城曲》能磨出什么硬茧?

  渭城朝雨邑轻尘,表明古城咸阳清晨的降雨不大,刚好润湿地面上和空气中的“轻尘”。古时候,只有黄土路,每当皇帝或高官出行之前,所经过地的官府都要号令百姓“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把必经的道路和街道修饰一番,以示尊敬。咸阳的这阵小雨,正是天公作美,恰到好处,特意为远行之人送来一条尘土不扬的驿道。作者这心态,要比“长天垂泪眼,风刀撕雨帘”那种自作多情,骨感多了。

  客舍青青柳色新,“青青”,不是“青草”的绿色,而是“青衫”的黑色,白居易《琵琶行》中有“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在这里,原本因干燥而显得灰扑扑的房屋,青砖青瓦经朝雨的浸润,黑漆发亮,清晰如新。旅馆周边的柳树被雨水洗涤,露出本色,生机蓬勃,春意盎然。

  环境如此清静优雅,离别之际,朋友小聚,自当互敬互劝,觥筹交错,极尽宴酣之趣,于是,最后“劝君更尽一杯酒”,理由不再是“旅途平安”、“早日回归”了,而是此番出使,“西出阳关无故人”,难得与知交再度开怀畅饮了。有遗憾,有牵挂,有依恋,有失落,真挚情谊,跃然而出。

  不过,再怎么读,也就是这点意思,如赵本山所言小品审查一样:“再好的小品,多审几遍,就没那么好笑了。”

  然而,如若另辟蹊径,从王维创作此诗的时代背景及他的写作风格、生活阅历、价值取向入手,再探此诗深意,似乎也能自圆其说。

  该诗出自晚年王维之手,其时正是盛唐由强转弱之际,社会政治腐败,经济凋敝,民生维艰,战争的氤氲笼罩大唐帝国的疲惫之躯,此时,安史之乱即将来临或已经爆发,尤其是边地,无论官吏还是民众,朝难保夕,因此,作为王维朋友的元二,奉命出使安西(今新疆库车),行程万里,长途跋涉,虽是壮举,绝非美差,穷荒绝域,风物荒凉,车马劳顿,艰辛寂寞。更难以逆料的是途中兵连祸结,人命草芥,大有白骨露于野的风险。

  因而此番互道珍重,饱含生离死别之意,事实上,元二结果如何不得而知,王维确实在此后几年内落魄辞世。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渭城曲》蕴含的这层深意,处在太平时代的人们是很难体味到的。

  有人提出:此诗最后一句也可另行解读,“故人”所指就是王维自己。王维提笔时的思维落拓不羁,常有神来之笔,他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一例,“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后面两句他反主为客,明明是自己在思念家乡亲人,却来个空间置换,只道出家乡兄弟们的遗憾,“遍插茱萸少一人”, 而这缺席的“一人”就是王维。

  同样,“西出阳关无故人”,则是时空挪移,意思是:待你将来从西边的阳关出来,回返“渭城”,就再也见不到我这位“故人”了啊!意即自己已与元二阴阳两隔。

  无论做何理解,只要将此诗置于乱世的环境中考量,你就不会有无病呻吟,矫揉造作的感受,相反,“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的凄凉,难道不能催人泪奔?

  对于南京大屠杀,我们要求日本政府承认罪行,公开道歉,如果想想那些被屠杀者临死前的话别、不忍、无助、无奈,又岂是轻飘飘的“认罪道歉”四字了得?

  再说《白鹿原》中,朱先生吟唱《渭城曲》,作为乱世之人的方升将军当然理解,同时作为准备屠城的刽子手,他更知道即将赴死的黎民,并非蝼蚁,也有和我们一样的情感,何必作孽,让无辜民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正是方升最终罢兵的缘由。

  陈忠实先生,离世后还能为我们上课。先生,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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