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逝水年华里荡起记忆的双桨
灯塔是离我居住的小区最近的海滨风景,步行也就十多分钟的样子。因为写作久坐不利于健康的缘故,不论在太阳刚刚跳出海平面的早晨,还是在微风裹满了晚霞的傍晚,我都喜欢换上双星牌运动鞋,离开家门,经过熟悉的街道,一路小跑着来到这里,放松一下心情,运动一下身板。脚一踏上灯塔下边平滑的花岗岩石时,卧倒在灯塔东侧海滩上的那片黑色礁石群的叹息声就扑面而来。
原来这是层层海浪不停歇地冲涮礁石群发出的声音,海水裹涮后的礁石群露出了鲜亮的褚褐色,与灯塔乳白色的塔身在晨光或暮色里交相辉映,形成了海滨周围的一道道原色彩,让初沐海光的人受用不已。如今的这里,仿佛是雍容华丽转身,几十年的光阴随风而逝,却让老年斑如同一片片暗黑礁石的贵妇脱胎换骨。
那条每天经过无数运油车的窄窄的水泥路和横躺在路边的没有规则的巨石,以及路尽头立着的二层白色的石化宾馆,在逝水年华里荡起记忆的双桨,早已不见了踪影。代之而呈现的,是视线开阔而又层次分明的海滨风景,灯塔正北侧的微丘、松林、巨石、羊肠小道、绿色草皮、休闲排椅,邻着往海边而来的是大理石和花岗岩梯次垒砌的可以行车的观光道,紧靠海滩的则是红松木板组合起来的步行道。
与当年相比,这里华丽,光鲜,热闹,如同一场盛大的舞会。
寂静是灯塔与黑色礁石群东西遥望奏出的最美的音乐。阳光打满清晨里的海滨,泛出微微的咸涩味道。被海风吹拂的休闲排椅里,坐着一对相互搀扶的白菊般的夫妇,他们满眼看到的景物,都有一种令人欣慰的寂静。拾级而上的羊肠小道,弯曲着在疯狂泛着绿色的草皮带领下向上延伸,使得微丘顶部的树木变得幽暗。
这里是一片经过修剪的树林,弯曲的小道四处延伸,通向一座座新矗立的楼房,有很多房间,无人居住,树木疯长,幽暗映衬着爬了进来,那些篆刻着精美花纹的石门,在封闭之后,宛若墓碑。这些房子被时光所吞噬,它们不知在哪年哪月的哪一天,轰然倒塌,变成了废墟。它们的主人,或许是远归的游子,这些房子虽然是西式的,但其中盛放的却是百分百的中国梦。
傍晚的海滨,晚霞沐浴着灯塔乳白的身姿,泛着桔色的光泽。时间似乎停滞了,连风都显得疲惫,正寻找着归家的路,褚褐色的礁石群带着叹息,淹没在了涌上来的海水里,平滑的观光路上,有一种曲终后的冷清,游人逐渐散去了,商贩也关起了门窗,熄灭了把游客钱包盯得发涩的目光。木栈道上,阳光的温度正消失在海风中。
初夏的傍晚,阳光拉长了灯塔的影子,慢慢地打着太极,海滨灯塔景区的夜晚降临得越来越慢,灰暗的光泽在枝叶间躲来藏去,总是最先光临那些久未有人居住的房间。玫瑰的色彩渐渐淡化,这样的时刻,我经过灯塔离开海滨,在街道上自由行走,享受随遇而安的幸福。小区敞开的窗户里,传出钢琴声,一个孩子正在描述着天堂的样子,那声音追随着阳光而去,使傍晚变得松软、悠长。
道路渐渐模糊,而钢琴声依旧清脆。街边有一些别致的小店,流出蜂蜜般的灯光。比如,兰小姐的冷饮店,就是清爽的所在。海蓝色的吧台上,碧绿的鸭梨壶盛着透明的饮汁,从底端冲上去一串串气泡,喝上一杯冰镇的橙汁,看着手机微信上令人发笑的视频和玻璃窗外像热带鱼一样游来游去的人们,内心无比地安静而满足。
回到家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再喝一杯清水,想着腰枝纤细的灯塔和褚褐色的片片礁石遥相映衬,在一天中的这两个时段,展示着它们遥相辉映出的一道道原色彩,呈现出那份无奈的叹息,心里又隐隐恻恻起来。叹息声还要继续响彻下去,在清凉的海风引领下,正经过灯塔吹向每一条街道,吹皱无法触摸的层层叠叠的华美时光。这个时候的灯塔海滨,就像是一池幽静的时光之水,而我有幸在其中荡起记忆的双桨。
时间这个概念已经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逝水年华里强迫我接受它。我感觉自己或许真的已经老了,总是在一举手一投足间,寻找着逝水中出场的涟漪和微澜。那里深藏着令我怀念的年华、乐园和立场,我多么想一次次地回到里面。这种感觉让我在这么多年里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我每次看到的灯塔和礁石群,还有视线开阔的海岸线,都会在不同的感悟中勾起关于年华、乐园和立场的记忆,因为这些景物不是处在空间中,而是处在时间里,重游旧地的我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习惯欣赏那个地方的我了。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处于消逝之中,其实不然,它正与我们自身融为一体,这正是我写作的根源和动力。写作是一种感觉与一项记忆的偶合,是自身发动的不由自主的回忆,在自己的作品里找回已经逝去的时光与年华。就像空间有几何学一样,时间有心理学,写作就是在与时间抗争,将回忆加以保存,当写作开始,本想记述执着地去眷恋一个爱人、一个友人和某些信念,遗忘却从冥冥中慢慢升起,将最宝贵和最美丽的记忆淹没,痛苦的敏感在记忆的诱发下,从一杯淡黄色的绿茶中浮现出来。
明天的清晨和傍晚,我还要快跑着去看望响彻着叹息声的黑色礁石群和散发着强烈光束指引海上船只航行的灯塔,以及黑暗总先光临的那些无人居住的楼房。它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呈现在我的面前,但是很多景物,不,所有的景物,却永远被时光绑架,并且撕了票。时光不会老去,老去的只有被动聆听叹息声的楼房和房间里曾经鲜活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