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
平静下的都是死亡。
萧瑟一整冬的树,似乎要胀破自己的躯干迎来重生,灯红酒绿,糜烂无度的人都想重生。最后一次见到李北是茶城最冷的初春,又一次和我谈及虚恍的死亡,我们坐在咖啡店的门口,没有暖气,青灰色的围巾蒙住她的下巴,全身都是青灰色,和她无血色的脸。
接到李北离开后的消息是在见面之后的一个月有余,我的手机短信里躺着最后一条短信,她说我得到了救赎,在一个绵延的梦里,开满白色的茉莉,我终于死在了上帝的怀里。李北是个好人,她理应得到她的救赎,理应甩掉她生着的束缚,上帝用善意赐给她一双翅膀,我梦到了。梦里面没有惊恐,我看见李北散发的光芒,有点温暖,她用手轻轻拂过我的脸,嘴角牵动着的微笑,是解脱的自由,她不是灰色的,就在触手能得又遥远如灯塔的距离里,我坠入了更深的一个梦里,睡的无比踏实。
十三岁的李北住在村里最深的巷道里,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在深夜里把她吸入,日出时把她吐出,然后她筋疲力尽。家里只有仰躺着需要伺候的养母,李北和我形容,母亲就这样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着望向房顶,喂进去的药水不知道吞咽,顺着母亲的嘴角流出,状态好的时候嘴里会有含糊不清的呜咽或者对着李北眨眨眼睛,她擦拭着母亲的身体,那时多爱自己的母亲,却濒临在最后的时间里,心痛如绞。李北闻到了生离死别的味道,在一个清晨的时分,睁开眼的那一刻,身旁的人全身冰冷,原来死亡是悄无声息,母亲离开了痛楚和苟活带着微笑在她面前入土,半生,李北趴在坟上哭了良久,她是抛在路边的孩子,养了自己十三年的母亲把她抛在了坟旁,母亲走了,眼泪干了,母亲不痛了,飞去了天边变成的星星,引导着她踉跄的走回了巷道里,回到那个有熟悉母亲味道的家里,母亲说,你是我的孩子,没有我,你是村里的孩子。
年少的李北在别的小孩眼里是一个怪物,都是怯怯的走在最后不说话不大笑,在晚上总是对着山头看星星。直到在福利院生活,长大了她来到这个新的城市里,灯光如昼,再也看不到星星,最后的寄托埋没在璀璨和内心深处。
我没有遇到过这么安静的人,安静的吃饭,安静的听课,安静的写日记,但是她有自己的世界,她在我看到的世界里沉默不语,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翻江倒海,有时候我觉得她要消失了,突然悄然声息的从我身边蒸发,留下一摊水渍。李北说过你去过另外一个世界吗?那时候我们都生活在水里,没有腮,我们都闭着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干净和安详。我不懂的,我不懂李北的村落不懂在李北哪个世界的角落,我只有听着,或者摸着她黑色的长发,路灯的光洒在她的脸上,你是干净的,李北,你不应该是这个世界上的。到现在我太后悔说了这句话,她相信了当真了,然后离开了,一干二净。
一个人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后来就毫无踪影,你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想不起你们时光里的交集,也没有依赖分开后的痛感,但是有些人在你的身边虽然安静的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却一生都难以忘怀。
李北生来就是为了离别,从羊水里挣破的那一刻,身体还没有灵魂的填充,被一双饱经世故的手抱在怀里,没有血缘关系,却无比温暖。她说我羡慕在襁褓里的婴儿,不管是谁的怀抱都可以熟睡,无论陌生还是亲生。也许她前十三年就参透了世事,被风糊过眼睛,身边的人一波又一波,李北却一直没有归属。她说活在方方正正的房屋里到底有什么意义?她没有的,所以难以感受。
在很多人的支持下直到大学毕业实习,李北去了姚村支教,她每月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姚村被大山围绕,一年四季都是绿色,唯一一点红是破旧操场上的那面国旗,这里的人很淳朴还有渴望的眼睛,李北信里告诉我我第一次被那么多眼睛凝视,我以前很难感动,这一次眼里却热气腾腾。有希望有期盼的活着真好。
我认识的李北现在已经二十六岁,人生似乎都还没有三分之一,她没有结婚也没有男友,平淡的做着工作,她和我说她没有半点积蓄,因为她带不走的,她把每月的一半的存款捐给了福利院和姚村的学校,剩余的另一些她去了很多可以看清星星的地方,李北说那是些美好的地方,离天空很近,她一待就是一整晚,然后做了很多各式各样的梦。梦里有母亲的脸。
她走的很安静,就在以前她母亲离开的那个巷道里的家,没人送,也没有人在她的冰冷的身体旁流泪。我和其他几个大学同学去到了李北以前的家乡吊唁,骨灰盒前甚至没有留下一张黑白照片。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她的日记本,写了一句话,请你和我孤独又可怕的我说再见。选择彻底离开都需要勇气,其实李北早就准备好了,一个人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她也没有选择去追求一个家庭,她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回馈让她成长到二十六的岁月,然后终于决定去另外一个世界。
生来就是为了离别,虽然只有半生。
再见,李北。